冰雪前缘6
这大概是凌若初最紧张地一次演讲了，就在临上台前，他还有些焦虑地翻看了几次手稿，来来回回，踱来踱去。
他在学期间主要修的是外科学与药理学，对于药膳养生还真不理解，这几日恰逢龙泉府的夏日美食节，主办方说什么都要凌若初上台做开场演说，最好是相关医药与饮食相结合的保健学主题，引导年轻人健康安全的饮食的意识。
凌若初知道药膳的说法，而且在大唐也日渐流行起，可如果真要深究起来，他也不一定懂那些度量比例。
可是既然在这边要做好“传道解惑”的好榜样，只能选择硬着头皮接下任务了，凌若初连夜赶了一份演讲手稿，想简单地先普及一下概念，若是以后大家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让肖居来给大家继续更进一下。
凌若初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本想把想法告诉肖居，才想起在发现肖居的心意后，自己便尽量拒绝了他一切的邀请与陪伴，努力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人究竟可以做到多决绝呢？
他第一次发现，让一个人从自己人生中消失说容易也很容易，说难也的确难，或许有时候放下就是放下了，似乎那迅速适应的节奏，让自己都会吃惊，但是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那些一起经历的事情都会让人神情恍惚，仿佛还在昨日，一切依旧，不仅爱情会是这样，友谊亦是如此。
凌若初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就准备上台了。在大唐，来自五湖四海的美食大概是遍地都有了，似乎只要你想，天天都能过节，像这样热闹的美食节他还是第一次参加，所有人都期盼着这几天的到来，除了可以品尝到不同地域的美食，还可以置办各地的特产食材，像这样一个有仪式感的节日真算得上是在夏日里极大的福利了。
“大家好，很荣幸能给本届夏日美食节致辞，凌某游历华夏山川数十载，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有趣的节日庆典。”
凌若初大约环顾了一下场下，来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或许是初次经商的扶桑商人，或许是才搬迁至此的高丽居民，也或许是流放于此的官员家眷，总之就是如此热闹的场合下，居然没有李君诺，他不禁感到有点失落。
“说到美食，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药膳’？药膳这个概念，早在夏商时期就有了。《诗经•风•七月》所谓“为此春酒，以介寿眉”，是说酒有延缓衰老、益寿强身的作用。至商代，伊尹制汤液，著《汤液经》，以烹调之法疗疾。而在《吕氏春秋•本味篇》有云：“阳朴之姜，招摇之桂”，姜和桂都是辛温之品，有抵御风寒的作用，又是烹调中常用的调味品。以此烹调成汤液，既是食品，又可是汤药，说明商代已有朴素的饮食疗法，这已经具有食疗药膳的雏型。”
凌若初举起生姜与肉桂，方便群众辨识。他知道龙泉府一带的食物并不如大唐出品的精致，很多人或许并不认得一些食材，于是提前准备好一箩筐的药材与食料，这样举例说明也具有直观的效果。
“到了战国时期，终于有了有关食疗的理论，标志着食疗的飞跃发展，具体的体现在《黄帝内经》的有关章节，书中提出系统的食疗学理论，对食养、食疗和药膳的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是药膳的奠基时期。”
“而真正形成完善，则是在魏晋时期到大唐盛世。东晋著名医家葛洪著有《肘后备急方》，载有很多食疗方剂，如生梨汁治嗽；蜜水送炙鳖甲散催乳；小豆与白鸡炖汁、青雄鸭煮汁治疗水肿病；小豆汁治疗腹水；用豆豉与酒治疗脚气病等等。他还进一步指出“欲预防不必待时，便也酒煮豉服之”把食疗应用到预防疾病方面。 南北朝时期，陶弘景著有《本草经集注》，是我国药物学发展史上的第二个里程碑，记载大量的药用食物，诸如蟹、鱼、猪、麦、枣、豆、海藻、昆布、苦瓜、葱、姜等日常食物及较罕用的食物达百多种。并较深入地提出食物的禁忌和食品卫生。药王孙思邈所著的《备急千金要方》标志着食疗学已经是一门独立学问，成为独立的学科。他提出：“不知食宜者，不足以存生也……是故食能排邪而安脏腑，悦神爽志，以资血气。若能用食平疴，释情遣疾者，可谓良工。”提出能否正确应用食疗药膳治病作为衡量医者技术水平的重要标准之一。所以说药膳作为未雨绸缪的长远规划，对于现在人是十分重要的，我们需要懂美食的同时，懂药理，懂药膳，将养生的道义从书本中来，到生活中去……”
大概台下的群众真的是初次听到这样的一个概念吧，他们炯炯有神的双眼似乎发现了新大陆般热情，还好没有被无聊的理论折磨地昏昏欲睡，群众这样的反应让凌若初还是十分欣慰的。接下来，他打算列举一两份菜谱，让场内的群众了解药膳的具体案例中，真正体验一番药膳的乐趣。
“在夏天，人会经常感到十分疲倦乏力，虽然休息可以恢复体力，但是那种酸软无力的感觉会持续很久。那么，我们就应该考虑用一些酸甜的饮品来补充消耗了的体能。”
“为什么要用酸甜的饮品来缓解疲惫呢？”
还不等凌若初说完，就有群众发出了疑问。
“因为酸能入肝，甘甜柔筋，喝酸甜的饮品比普通的水更能高效地恢复体能。我的建议是，用芡实粉加入去核的酸枣，调配以蜂蜜，冲泡后存放于冰窖中，可作日常饮品。”
看凌若初说的理所应当，可群众不一定知道具体的过程，甚至好几个人都起哄，让凌若初当众躬亲做出一份芡实酸枣蜂蜜汁。
若是凌若初当众解剖一份死尸，那他必然不会退缩，可药膳与做菜本就不是他的擅长，能看出那些执着于让他出丑的人，无非是看他温和白净好欺负，他也并不是做不好这顿药膳，只是面对不怀好意地起哄与叫嚣，凌若初本能有些排斥。
“既然大家那么热情，凌某自然是不好推脱什么。”凌若初负起手来，并不打算亲自下手去准备食材：“但是我要指导大家，那么就需要一个助手，与我一同完成这项任务，。”
“我我我！”
“凌大夫，看我！”
“初初宝宝选我！”
早就隐约听闻，在自己开了几场公开式演讲后，突然就收获了一群迷妹，她们还组成一个名叫“神医宠妃”的后援团，每次参加医学演讲堪比看名伶歌唱会般浮夸，横幅、花篮与萤火灯必备，口号是“在冰山下守护冰山美人”。
方才语毕，果然立即得到了迷妹的回应，她们激动兴奋地要挤上台，放眼望去，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并不像是医学会的人，试想若是在大唐，身处花季的少女大概都锁在春闺中吧，哪有这样的自由与勇气去追逐自己的爱好呢？
礼法果然是把双刃剑，在带来文明的同时，总是立些条条框框束缚自由。凌若初并没有从她们之间挑选任何人，而是请一位年长的老翁前来协助他的工作。
“切……”
小姑娘们一哄而散，看上去很是失望。
“麻烦老人家先将桌上的酸枣都去核，将芡实切片……”
凌若初将芡实酸枣蜂蜜汁的配料比例告诉老翁后，便将盛满蜂蜜的蜜罐拿到台面上。
“稍后再将芡实与酸枣蒸煮，研磨成粉，用手拌匀后调入蜂蜜……蜂蜜的多少就按照个人喜好来调整吧。”凌若初指点完老翁后，便面向群众，清了清嗓子：“药膳中的滋补分为平补、清补、温补、峻补，而对于正常人的需求，清补与温补是常见的补法。任何药物与食材都有可能碰撞出火花，但是食补随好，切记不能过度哦。”
待到枣与芡实出锅研磨成粉后，凌若初指点老人用合适的力度将其搅拌，最后用温水冲泡，放入晶莹剔透的蜂蜜，就大功告成了。
“看上去是比白水更丰富很多，味道也是酸酸甜甜的，家里的孙子一定都喜欢。”老翁尝了一口芡实酸枣蜂蜜汁，满脸欣喜地长长回味。
“希望您可以将这份消暑利器的配方传承给后代。”
差不多也该结束这场开场演说了，毕竟群众来参加美食节并不是为了听他凌若初喋喋不休地讲课，他想好了，回头就亲自整理一下药膳食谱，出本刊子交付与各大药房出版吧，虽然具体事项自己还不太清楚，得需要一个个环节了解。
凌若初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下台前的蒸煮的锅子与案板刀具，不愧是到了七月，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曝晒，尽管是在寒冷的龙泉府，照久了也会令人有点眩晕的感觉，也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没有休息好的缘故，那一瞬间，凌若初感觉十分恍惚。
“你还好吧？”
一个温柔的声音像是在关怀自己，凌若初眨巴了几下眼睛，定睛一看，原来真的是肖居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看。
“啊……是我恍惚了一下……不过还好。”
看得出肖居为了不让凌若初尴尬，刻意保持了距离，即便是当他恍惚到有些站不稳，对方也克制住想亲近搀扶的冲动，只是用言语慰问关怀自己。青年越是这样隐忍，凌若初的负罪感就越强烈，他摆摆手，表示自己还撑得住。
“是最近有些太疲惫了么？即使是医生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呐。”
本来就在忙医学讲演与大棚作物的事情，最近又为美食节备稿，凌若初的确有些透支体力了，但他知道，让他最疲惫的主因是自己远离朋友远离爱人后的苦楚，那种内心的空虚感，令他只能在繁忙中遗忘它，要不然凌若初怕自己会胡思乱想夜不成寐。
“最近太忙了，很多演讲，真是腾不出手休息。”
“又何必急于一时，演讲的事情慢慢安排好了，还有时间。”
肖居知道他最终还是会离开龙泉府的，但不知道他的返程可能会提前很多，只要收到飞鸽传信，也许是明天，也许是现在，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凌若初笑了笑并没有将事实说出来，他点点头假意赞同：“说得也是，一会儿先好好逛逛美食广场放松一下吧，说了这么久的话，肚子都有点饿了。”
这句话还真不是虚假的敷衍，放眼望向美食广场的各种摊位，有椒盐烤山珍、甜辣炸海味、手握卷大酱汤章鱼圈辣白菜麻酱拌生肉……各类美味的存在，提醒了凌若初该午餐的现况。
“那……凌先生可以好好逛逛美食广场，美食节上有很多本土最地道的小吃。”肖居顿了顿，有些犹豫地捋了捋额前的卷刘海:“需要在下作向导吗？”
“不了不了，你忙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凌若初的拒绝似乎也是在肖居的意料之中的，他听罢也未作过多纠缠，但眼神还是中闪过一丝失落：“说得也是，本以为今天的养生类演讲会让你困惑，却不料你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喂，阿居你把我想得太弱了吧！我好歹也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哪有你说得那么不省心！”凌若初“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向淡泊狭长的丹凤眼弯弯眯起，倒有几分孩童的纯真感。
肖居看得有些出神，末了他低下头，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看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如此这般，在下就放心了。”
但事实是，在某方面，凌若初还真不怎么让人省心，虽然已将近而立之年，却一点都不懂照顾自己的身体。下午美食节上的美味太多了，凌若初一不小心没有控制住，食辣过多，直到大半夜还胃烧呼呼的。
难得今夜可以完全放松休息一下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似乎听到有人打了二更天的响，可自己却全然无睡意。
凌若初想，若是此刻能有一杯冰水就好了，胃中的火山高温不退，正是需要冰水抚平火海，就这样极度渴望着，他翻遍了房内所有水壶，可由于这几日的懈怠，水壶早就空空如也没有一滴水了，凌若初突然想起，李君诺在做饭的时候总是会在小冰库里储蓄一些备用水做汤料，那么偷喝一点点，应该不会有事吧？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伙房外，却不料此刻的伙房灯烛居然燃得明亮，已经是二更天了，会有谁和自己一样大晚上睡不着去伙房找水喝？
即便凌若初很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可由于房屋上了“年纪”，门吱吱格格地发出声响，成功惊扰到正在煮面条的李君诺。
“哦？怎么是你？”
李君诺回头看一眼狼狈不堪的凌若初，便又继续捞面条了。
不知道李君诺做了什么好吃的，从凌若初进门那一刻，他就闻到一股十分酸甜可口的气味。
“我来……找点水喝……下午吃辣吃多了。”
他绕到李君诺跟前，朝案板望去，只见男人切了橙红的胡萝卜丝、青翠的黄瓜丝、鲜艳的紫绀菜与酱味的肘花片摆盘，将方才煮好的荞麦面过了一遍凉水，等面条冷却了温度才倒置碗中。再浇入之前就勾兑好的酸甜醋汁，让冰冷的醋汁漫过面条，最后水煮溏心蛋，安安稳稳得摆在面条上方，撒入几撮炒芝麻粒，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新罗冷面就做好了。
“这就是新罗冷面啊……今天在美食广场上没有见到，这样看上去好像很好吃……”
因为胃不舒服的缘故，凌若初晚上也没有吃什么主食，此刻被李君诺做的冷面勾引得肠胃又烧又饿，不由得咕噜噜叫了一声。
“你想吃？”
那尴尬的声音一定是被李君诺听了进去，他盯着神情闪躲的凌若初，停下手中的活。
“这又不是给我做的……”凌若初自然是很想吃冷面，但是自从拒绝李君诺的亲近后，现在再与李君诺独处，总是觉得不自在，再加上答应了花丸自己会与李君诺保持距离，凌若初说罢，猛地一转身就想开溜。
“站住！”
李君诺厉声喊住他，他端着精致的瓷碗，走上前将它递给凌若初：“想吃就吃吧，我再做一份就好，不费时间的。”
凌若初见李君诺那么执着，于是吞吞口水，捧过碗坐在伙房里用餐的桌椅前，先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醋汁，再吸溜几口弹滑爽口的荞麦面，别提多舒坦了。
男人见凌若初吃得起劲，就沉闷着继续切了点菜丝，烧了锅开水准备再煮一碗面，凌若初觉得这氛围冷极了，就想随意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氛围，可一时半会儿都张不开口，这一心急，结果被醋呛了一喉咙。
“咳咳咳咳……”
“……等会儿吃完回去，别忘了从小冰库里取瓶备用水拿去喝。”
可能李君诺也感觉这样的气氛有些尴尬，恰巧听到凌若初被呛到了，于是主动搭起了话。
“哦……好的。”凌若初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却见李君诺把做好的另一碗冷面，放在小饭龛里，似乎要打包带给谁。
“这么晚了，你是要给谁做夜宵吃吗？”
“嗯，花丸晚上贪玩没有好好吃饭，刚才嚷着睡不着想吃冷面。”
“真好……真是一个好父亲。”凌若初酸溜溜的，无处安放的双眸只得盯着碗中随汤漂浮的芝麻粒，被勺子分隔开的芝麻粒与另一半的食材逐渐疏远，似乎很难自己再回到原点。
“大概是因为有这份责任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一定要做到最好，才算对得起自己的初衷。”
“这样呀。”
凌若初知道李君诺不止在说对女儿好的事情，他选择远赴边疆，选择扎根此地，选择放弃曾经，大概也是有很多说不出的决心与苦衷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可能调任到期、随时听候归令的事情告诉了李君诺。
“你要走了？”
“现在已经准备收尾的事情了，差不多等收到上级答复，就可以回朝了。”
看不出男人此刻的表情是何用以，李君诺隐藏得很好，不悲不喜的，好像在聆听毫不相干的事情，做出恍然大悟的反应。
“那……先提前恭喜凌大夫加官进爵了。”
“欸？怎么能这么说……”
说实话，李君诺这样的反应让凌若初更是心寒，但要要离开的事实也是在一开始就注定好的，任男人怎么说，也是毋庸置疑无法改变。
“难道不是吗？你凌大学士怎么会愿意调任到这样荒芜的地方？上边既然会有这种指令，就是对即将提拔的后辈做出的短期考察，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突然空降这里么？”
“……”
李君诺说得话句句属实，可就这样血淋淋地揭露，让凌若初一时间无言以对。反驳的话憋在心中，在男人冷静的目光下，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因为我当初……也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回忆起往事，李君诺不禁露出苦笑。
“东奔西走打仗、四处漂泊无根，上头让我驻守龙泉府一年，回去就能直属李局麾下当干事……可就在这一年里，我动摇了。”
“没错，龙泉府是个小地方，落后、杂乱、贫困……但是当我骑着马站在长白巅峰俯视整座城池的时候，我动摇了。大唐需要我们，需要我们炙热地去支援属于大唐的每一寸土地，不管是中央还是外隅，在哪里做好本职的事情，都是光荣的。”
“我喜欢看这里圣洁的雪景，贪恋这里朴素的民风，适应了在这里每天要处理的各种琐事……冲锋上阵也好，安分守卫也不差，与其说这里离不开我的守护，不如说，是我离不开这里了……”
凌若初从来不知道，为何曾经胸怀大志的李进会选择在龙泉府滞留不前。他只觉得李进在这里有猫咪，有女儿，有挚友，过得如神仙般得意，却从未了解过他的想法。
而对于这样的想法，他十分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坚守的信念，每个人选择的人生道路也都不一样。可越是这样的坚定信念，就越是拉开了两人的分歧，估计在此次人生交汇之后，二人将渐行渐远。
“扯远了，我要去给花丸送饭了。你……好好休息。”
看着男人决绝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凌若初才慢慢回过神来，拿着勺子往嘴巴里送汤水，可当汤水入喉，他才尝到了泪水的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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